济南的清晨总是带着泉水的清冽,我站在黑虎泉边，看三只石虎口中喷涌出千年不断的泉水，突然意识到，这座被七十二名泉滋养的城市，已经用温柔的水声困住了我三十余年，当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将趵突泉的波光扭曲成Excel表格里的数字，当洪家楼的钟声被地铁施工的轰鸣淹没，一个声音在我心底愈发清晰：该走了，去拉萨，不是飞越云端的三小时快捷旅程，而是沿着318国道，用轮胎丈量从海拔23米的泉城到海拔3650米的日光城的每一寸土地。

出发那天,我把从趵突泉接来的泉水装进保温壶，老济南人说这水泡茶能照见灵魂，我要让它与雅鲁藏布江的水在壶中相逢，沿着经十路向西，后视镜里逐渐消失的不只是林立的高楼，还有那个习惯了用"老师儿"当问候语的自己，当车轮碾过泰安段的高速公路，巍峨泰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，我突然理解了古人"登泰山而小天下"的胸襟——这不过是旅程的第一个海拔刻度。

在郑州黄河大桥堵车三小时,导航显示前方有十二公里红色拥堵，摇下车窗，混浊的河水裹挟着黄土高原的记忆奔流东去，岸边"保护母亲河"的标语褪色剥落，与济南护城河畔精致的木栈道形成荒诞对照，打开保温壶抿一口泉水，恍惚听见大明湖的荷花在风中低语，这种时空错位感将成为旅途的常态——每个服务区的充电桩前，新能源车主们交流着续航焦虑，而百米外的牧羊人甩着乌朵（抛石器），把羊群赶向青稞田。

西安回民街的羊肉泡馍没能留住我的脚步,但秦始皇兵马俑让我在黄土台塬上耽搁了一整天，那些陶土面孔在射灯下泛着青铜般的光泽，与千佛山石窟的佛像隔着时空对望，当讲解员说"秦朝工匠在陶俑背后刻下自己的名字"，我突然想起济南曲水亭街那些正在消失的老手艺铺子，往保温壶里续水时，发现壶底沉着从泉城带来的几粒细沙。

成都的火锅沸腾着蜀地的热情,我却惦记着宽窄巷子里那家山东饺子馆，老板娘听出乡音，多给了半份鲅鱼水饺。"去年回威海捕的鱼"，她撩起围裙擦手时，腕上的转经筒银镯叮当作响，这种他乡遇故知的温暖，在雅安康定情歌广场达到顶峰——三个济南驴友正用鲁腔唱着《康定情歌》，我们相视大笑，保温壶里的泉水混入了酥油茶。

折多山的九曲十八弯是给平原司机的下马威,当海拔表突破4200米，保温壶的盖子突然"砰"地弹开，济南的泉水在高原气压下欢呼雀跃，停车区藏民小孩好奇地围观我的鲁A车牌，我教他们说"老师儿"，他们回赠我一把风干的雪莲花，在这个语言不通却心意相通的山口，保温壶成了最神奇的容器——装着泉城的温润，也盛下雪域的凛冽。

然乌湖的晨雾中,我把保温壶浸入冰凉的湖水，两种水质在壶中交融，像济南的柳絮遇见拉萨的经幡，湖边刻玛尼石的老人告诉我，他年轻时去过泰山："东岳的石头会唱歌，冈仁波齐的石头会诵经。"这句话让我在通麦天险的烂路上保持了不可思议的平静，当车轮碾过塌方区滚落的碎石，它们确实在底盘下奏响某种神秘乐章。

米拉山口的风马旗猎猎作响,我掏出保温壶向经幡阵洒出最后一滴混合水，济南的泉水终于完成了它的朝圣，在海拔5013米处化作彩虹，远处，布达拉宫的金顶在阳光下闪烁，与济南千佛山的琉璃瓦遥相呼应，导航显示距离终点还有158公里，但我知道，当三个月前从黑虎泉带走的那捧水珠落在这片土地时，旅程已经圆满。

在八廓街的甜茶馆,我把空保温壶放在窗台，阳光透过壶身在地面投下泉水的波纹，藏族阿妈笑着递来一壶新打的酥油茶，此刻我忽然明白，这趟5467公里的跋涉，不过是让济南的泉水在高原找到回家的路——就像所有出发，都是为了更好地归来。